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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Chapter 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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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吳走得好冤。

思春那姑娘命不好。

可惜了這麽個好孩子。

啊呀,周家不好惹,我看那個叫周遇生的小子不得了唷,思春這孩子一沒,於情於理周家都得有點動作,到時候啊,遭殃的是誰就不知道嘍……

見了我,小區裏認識吳思春的老太太老爺子少不了說上一兩句,不時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。

那眼神讓我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,隨即有了搬離小區的念頭。

說起吳思春的那點破事兒,我是巨細靡遺的知情人。

吳思春活著的時候,有人到她的住處鬧過,動靜不小,把她的私事抖露了抖露。這一鬧,街坊鄰居都知道了吳思春是山裏來的窮娃,中間被有錢人家收養了,又因為難以啟齒的原因被趕了出去。

越是隱晦的東西越能勾起人的好奇心。話不需多,“難以啟齒”四個字就讓吳思春名譽掃地。

去鬧的人踹了個把小時的門,待到準備走了,擡眼瞧見吳思春瞇著眼在陽臺打瞌睡,沒事兒人似的,氣不過,又沖上樓足足鬧了一上午。

從有種別帶耳塞裝死人,到吳思春是個倒黴鬼,再到各種有的沒的淒淒慘慘戚戚事。

鬧到最後,去鬧的人已喑啞。沒個十天八天的,嗓子舒服不了。

鄰裏叨念:這得是有多恨才鬧成這樣?一般人誰會鬧成這樣?八成是思春那孩子真做了對不起人家的虧心事。現在的年輕人哪!唉!

輿論的風向一向不定,從嘀咕來鬧的女人沒素質,轉為相信是吳思春有錯在先,不過用了一上午的時間。

日頭爬到最高點,老一輩們三三兩兩收起耳朵,喟嘆幾句,忙去了。

接收到肚子發出進食信號的吳思春摘下耳塞,伸了個長長的懶腰,打著哈欠、踢踏著拖鞋慢吞吞站起來。

陽臺外,鬧了一上午的女人被前來接她的男人抱在懷裏,她□□的雙腳淩空翹著。

有人躬身為他們打開車門。

女人摟著男人的脖子,在他側臉上啵了一口,耳語了些什麽,男人回頭,目光射向陽臺。

吳思春在同一瞬間將後腦勺留給陽臺下的人。

她經由主臥,穿過客廳,停在玄關處,拉開自家房門。對面租戶開得過大的電視劇吵鬧聲傳入耳朵:“我是做了不少虧心事,可沒有哪件是對不起你的!你跟我鬧個什麽勁兒?!好玩?!”

吳思春驚得秒呆,掏掏耳朵,隨即撿起女人留下的尖頭高跟鞋退回房間。

鞋子質量不錯,房門都被踢出印記來了,鞋頭上只留下了幾道刮痕。

吳思春抓著鞋子想了幾秒鐘,翻出快要過期的甲油,用它遮蓋住鞋上的瑕疵。她穿上在鏡前走了幾步。合腳又好看,簡直像是為她私人定制的。

她正需要這樣一雙鞋子。

花心思去挑,可能挑不到這麽合適的;挑到了,不一定買得起;買得起,不一定舍得買,舍得買,也不一定買得到。

雖然是一雙被人穿過的“破鞋”,可那也是價值不菲的限量款。

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,她的□□裏多了兩萬塊錢。

顯示來自陌生賬戶的匯款。

心緒百轉,吳思春拉過筆記本電腦,以快進的方式幾分鐘就看完了那女人在門前鬧的全過程。老小區的治安做得次一點,吳思春請人在自家門旁安了監控。

潑婦罵街一樣的行徑,誹謗、擾民、故意損毀他人財物,毫無形象可言。若是把這視頻發到網上,會怎樣?

既然有意要給補償,以那女人的身價,兩萬塊買她一份名聲是不是少了點?

叮——又一條短信,43.2萬的入賬,來自同一個賬戶。

盯著那兩條來自銀行提示的短信良久,吳思春踢掉腳上的鞋子,套上拖鞋,心中感嘆,果然是十塊錢一雙的拖鞋穿著更舒服。

“雨傘擋雨天經地義,鞋子嘛,愛它就穿它,要說這雙4.8萬的鞋子,將來是增值還是貶值,要看穿在誰腳上。”昔日,那女人如是說過。

吳思春聽到這句話的昔日,曾有道溫淡的目光掃出弧度劃過她的眼底,最終停駐在那女人的眼裏。

那抹溫淡與吳思春的目光接觸的時間,用一秒形容都太過漫長。

僅這一眼,該明了的明了了,該篤定的篤定著。

4.8萬加2萬再加43.2萬,合計50萬,一個看似慷慨的整數。

分開給要比直接給50萬有意思得多。既然想給50萬,又不是一筆匯這種省時省力的做法,自是有它分開的道理:

2萬可作為吳思春的精神損失補償,43.2萬買斷的是那段視頻的所有權,4.8萬是鞋子的“保守價”,費用分配是否合理,匯款人自有算計。明白人不會拋媚眼給瞎子看,錢分開給的深意,匯款人或指使人篤定吳思春能猜透。

——2萬補償款,給你吳思春已足夠。允許你提出反對意見,得到的回應是妥協還是威脅,不好說,看後續發展。

——4.8萬捐贈給你,你吳思春知道那鞋子的價位,我們都知道昔日你聽見了她說的話,穿在她腳上的鞋子,肯定不止原來那個價,折算成原價給你,不要說你不要,或者沒要,我尊重別人的隱私和癖好,不過不介意把難堪攤到明面上。

——43.2萬相當於白送你,幾十萬買斷一個影像模糊的監控視頻,虧大了。不識趣的可以去散播,想想後果。

自然,吳思春也可以裝作“猜不透”。猜不猜得透是你的事,對方默認你懂,你做出什麽樣的動作,對方就會給予什麽樣的回應。

這般麻煩且玩繞多的做法,是那個女人做不出的。

吳思春摩挲著手機屏,註意力被對話框下彎唇微笑的黃臉表情吸走了大半。

這表情,乍一看笑得極為友好,看久了則心中一凜。笑中有神秘、有蔑視、有威脅,還有其他種種形容不出的情緒。一眨不眨凝視著這樣的表情,它也在凝視著你,你的所想所思、一舉一動,都在它的掌控之中,你無從掙紮,任它張開血盆大口,將你拉入深淵中的黑暗……

吳思春抖了下身體,將自己沖破天際的遐思收回了現實裏。填飽肚子是急事。

等終於嚼上了米粒,上午陽臺下的一幕冷不丁跳到了吳思春的思緒裏,嚴重影響了她的食欲。

男人的背影怎麽回憶都是模糊。她又清楚地知道他是誰。

想到他是誰了,掠過的都是別人對他的評價,彈幕般一行行刷過腦際。由這些評價反向推導,男人的五官輪廓才漸漸清晰起來,她這才記起他的長相。他樣貌愈發清晰,清晰到吳思春幾乎要產生幻覺:那男人回頭時,她沒有在同一時刻轉身,而是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的表情。

還好,不是令人心生驚悚感的黃臉微笑表情。

吳思春把碗裏最後一粒米扒拉到嘴巴裏,強行將上午發生的種種抹成空白。其幹脆程度跟一鍵格式化有得一拼。

隔壁家的貓蹲在吳思春的腳邊喵喵叫,吳思春抱起來逗弄了會兒,又餵了它兩條小魚幹。“倒黴鬼?倒黴鬼——”隔壁李老太太連聲喊著找。這貓被李老太太養到三個月大,蔫蔫的沒什麽精神,李老太太怕養不久,給取了個名叫短命鬼,李老爺子不太樂意,又給改成了倒黴鬼。

“倒黴鬼在這兒呢!”吳思春高聲應著,把倒黴鬼抱到陽臺上,倒黴鬼熟門熟路跳到另一個陽臺去了。

吳思春哈欠連天地轉到洗手間,撩起清水拍拍臉,繼而用揉開的洗面奶在臉上劃拉了三道白胡須,愉快地對著鏡面喵了幾聲,輕聲念道:“倒黴鬼,周末好”。洗完臉,該忙什麽忙什麽去了。

認真論起來,吳思春的鄰裏關系處得相當不錯,這一場鬧沒給吳思春帶來多少實質性的負面影響。老一輩們抱著“年輕人難免犯錯、瑕不掩瑜、能改就好”的想法,該跟她親近的親近,該往來的往來。關系是越走動越親近,一派和樂融融。

吳思春死後,李老太太家的貓又改了名,不叫倒黴鬼也不叫短命鬼了,街坊追憶的大多是吳思春的好,曾經鬧上門的年輕女人的話似乎也變得沒那麽可信了,然而那女人說過的吳思春常走黴運這一點卻是大家一致默認了的——

升職加薪後一個多月,被碰瓷手狠敲了一筆,生活水平倒回至剛畢業。

公司有兩位女同事大打出手,吳思春上前勸架,被誤招呼了一巴掌,就此落下了個間歇性耳鳴的毛病。

婚期將近,未婚夫醉駕身亡,婚事就這麽黃了。

疑似第二春來臨,吳思春被約到天臺,意外發生,她29年的人生草草結束。

可不就是倒黴麽?

死者為大,不怪小區裏的長輩們用那般眼神瞧我。當初上門跟吳思春鬧的那個年輕女人,名字叫董潞潞,與我長得一模一樣。

可以說,我就是董潞潞本人。

作為“董潞潞”的我洞悉吳思春的一切並不奇怪。別看我現在罩著董潞潞的殼子,裏面裝的,卻實打實是吳思春的魂。

說來也巧,在吳思春23歲那年,她與董潞潞因爭執雙雙跌下地鐵站臺,同樣年歲的董潞潞不幸丟了命,吳思春活到了29歲,比董潞潞多活了六年,活得不甚安穩,直至29歲天臺墜亡。

墜亡的她發現時光倒回至23歲,她再一次經歷了與董潞潞雙雙跌落地鐵站臺的舊事,只不過,這一次,活下來的是董潞潞……的殼子。所以,吳思春早“死”了六年,“死因”是跌落地鐵站臺,還沒來得及被人敲詐,尚未克死未婚夫,沒等到天臺失足。

合著兩次活下來的都是吳思春,就沖這運氣,不枉她倒黴了這麽些年。

每每照鏡子,瞧見鏡面裏的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,我打心底發怵。不是董潞潞長得不好,其實董潞潞長得相當好,怵的是怎麽以董潞潞的身份活著。不能想,一想就腦仁疼。

從出事住院到現在,沒過上一天平靜日子。

跌落地鐵站臺,醫生給出的診斷結果是外傷、腦震蕩,不排除其他腦部癥狀,需留院觀察。老天沒打聲招呼就給我換了張皮,導致我一閉眼就是噩夢,每每醒後都要感嘆噩夢才剛開始。

不想清醒,不敢清醒。

奈何昏沈不了一世。不得不清醒。

沿襲了吳思春的黴運,清醒時恰好趕上醫院鬧事,吵鬧聲似遠又近,聽得我心跳速度與驚悚指數齊齊飆升,睜眼身邊一個人都沒有,彈起來去鎖門,忘了手上掛著點滴,結果被針頭戳痛還結結實實摔了一跤。

我這一摔,就摔進來一群人,壞就壞在我這身板跟板結了似的不靈活,沒能爭取到躺回床上裝死人的最佳時間,只好原地裝傻充楞,清不清醒的,不得不清醒了。

來的人臉色沒好看的,叨叨叨一頓言語攻擊,被緊跟著趕來的醫生請了出去。擋得住人,擋不住聲音,啖肉飲血人身威脅,估算著那恨勁兒,我九條命都不夠抵消的。

一道鎖沒能滿足我對安全的需求,我躲進屋裏的洗手間,鎖死門,坐在馬桶上放空。我這待遇不錯,醫院給我安排了單間病房。

現在我可頂著董潞潞的臉,董潞潞是富貴命,醫院給她的最差待遇也遠超吳思春的VIP。

可我終究是吳思春,心理上適應了,思維上一時半會轉不過來。要我一下子面對那麽多因吳思春的死而找董潞潞算賬的人,我要是能一下子處理好,就不會不敢清醒了。

吳思春滿打滿算二十三年半的生活,是高調不起來的低調,她的朋友多是一個路子出來的,溫吞軟綿老實怕事,別看小日子過得一個賽一個的滋潤,沒幾個有本事能鬧騰的,如今肯為吳思春出頭說句話,本事見長。

那個面紅耳赤、目放兇光、鬧得形象負分的,是吳思春的一位編輯朋友。他幾個月前跟一閑大了的富豪較上勁了,賭吳思春多久能紅,賭註是一部越野車。

吳思春生前愛寫點詩歌、游記、評論文章啥的,往雜志投了N+1篇稿件之多,每每過了初審,但就是過不了終審那一關。A雜志某編輯估計被她的抗打擊能力給感動了,放水刊了一篇,那期雜志賣得……爛到底了,不久A雜志宣布停刊。B雜志C雜志D雜志遭遇相同,E雜志不信這個邪,結果E雜志……也歇菜了。

那編輯約吳思春吃飯時說了句心裏話:你很努力,就是少了點運氣。你寫的那些曲高和寡深奧到超前當今時代幾個世紀啊,咱換個題材,試試玄幻仙俠言情武打?我幫你牽線看能不能出版。要不你改行試試?當編劇不錯,我這邊有點人脈。

這好意,吳思春掂量掂量自己,婉拒。

給她漲個千萬級別的焦點指數,她也想象不到有人會拿她紅不紅這事兒下賭。

多少青年才俊,賭誰不好?她這樣的不用賭,明擺著的,不紅,紅不了!

吳思春不敢想攔不住別人敢想,她那編輯朋友賭她將來一定能紅,不過最快要五年,在吳思春的讀者圈大致等同於審稿編輯圈的真實寫照下,他的預見性夠大膽。

那富豪更給勁,開口就賭吳思春三個月內就能紅,不說原因。我要有機會采訪到那位個性富豪,一準兒探探他是不是暴發戶,還要問問他有沒有讀過吳思春寫的裹腳布。

三個月為期,吳思春卡在最後一周咽氣了,賭約取消。

除了吳思春,大概沒人能咽得下這口氣,眼看著就贏了,卻被件意外事故給攪黃了。

隔著兩層門板都能聽見外面在喊:“董潞潞你給我出來!吳思春招你惹你了你把她往死裏整?你非要她一條命,跟她有多大仇?你知不知道她是未來被寫入文學史的人!你欠文學一個交代!你欠我一部越野……!!!”

種種原因吧,我挺為吳思春那編輯朋友心疼的,我個人非常想讓他贏,但直覺吳思春死與不死,他都不會是贏的那一方。與富豪打賭變數太大,何況紅的概念很模糊。

外間的門被沖開了,洗手間被人捶得砰砰響,我有點情緒上頭,素質呢,這可是在醫院,鬧沒用,這群讓人心疼的傻子。董潞潞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主,有人肯讓你們進來鬧,這事就已經夠蹊蹺的了。

我要是打開門說句我不是董潞潞的實話,免不了被醫生強行再做遍檢查。

外面突然就消音了。腳步聲遠去,一個人都沒有的靜。

吵鬧後的安靜令人心焦。有那麽一瞬,我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,所以才想出董潞潞的殼子裝吳思春的魂這麽扯的事情。這種懷疑很快被我自行推翻:我不可能是董潞潞本人,我沒有董潞潞的記憶,我有吳思春的。

我放心出了洗手間,低頭輕觸手背上的淤青。

“董小姐的愛好是?”

嚇死我。

毛發倒數就是這麽用的,形容很貼切,我明顯感覺到毛發一根根立起來了,毛孔有了滋滋汗意。

我默認房間沒人,突然冒出個聲音來,這本身就夠嚇人的了,但回了回神之後,好似心臟成了眾矢之的,隨後是萬箭穿心的震顫餘韻,嚇得我一陣眩暈。這聲音——

將堪稱噩夢引線的聲音和呈現在我眼前的相貌對上號,我拼命想自己是不是驚嚇度過出現了幻覺。

來的人,我極度不歡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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